(一)女儿枕
凉月满天
母亲抱过来一个枕头,说:给你枕。
我接过来细看,然后大笑。这枕头,拳头大的蓝圆顶,用数十年前流行的女红工艺“拉锁子”,各勾勒了两片南瓜叶,一朵五瓣花,三根卷须子。蓝顶周围又镶了一圈四指宽的果绿布。大红绒布为身,红布身和绿枕顶接壤的地带,又一头用两块小小的菱形花布缝上去做装饰。整个枕头,两头粗,中间细,娇俏,喜庆,憨态可掬,像个小胖美人掐着小腰肢。
我娘的手极巧,她是飞翔在柳润烟浓土膏肥沃的农耕时代的一只红嘴绿鹦哥,若是出身富贵,那便是整日不出绣楼,绣香袋、描鞋样、给哥哥兄弟做丝绫覆面的鞋;即使出身寒门,纳鞋底啦、绣花啦、用高梁杆做盖帘啦、给小娃娃做老头虎鞋啦,无不拿得起放得下。
在做这些针头线脑的活计的过程中,她入神的哼哼唱唱如波平水镜,映照出一个乡村少妇恬静自足的内心。那一刻,她忘了囤里没有余粮,炕席底下没有余钱,将近年关,大人娃娃的新衣裳尚且远在天边,猪肉也没得一斤。好像用一根银针穿上五彩丝线,便能够绣出一个明丽如绸的春天。而我那经常被心烦的她呵骂的惊惶的心也踏实下来,无比安定,守在她的身边,像一只猫咪晒着太阳卧在花丛。
现在女儿已读高中,青青子矜,悠悠女心。人也拔条长开,像竿青竹绽着碧叶。她大了,我老了,鬓边银丝初现,我娘更像根老去的芦茅,银发纷披,一根黑丝也看不见。
今天我颈肩疼痛,卧病在家,渐觉烟气笼人,呛咳流泪,回过神来,劈破音地大叫:“娘——娘——”“喀嗒”一声门响,母亲从她的卧室里冲出来,一迭连声地说:“坏了坏了!”
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坏了。
撑着爬起来,出去看,她又在熬花椒水!又忘了关火!
昨天夜里她熬花椒水熬到干汤,幸亏我先生凑巧进厨房,替她把火关上。看着今天又被烧得通红的铁锅,我摁着疼痛的颈椎,口气怎么也轻松不起来: “花椒水这种东西,本来就是可用可不用,以后把这道工序省了!不要再熬了!”我的母亲好像没听见,开油烟机,开水龙头,开窗,冰冷的西北风扑面迎上。我兀自检查炉灶,排查隐患,过一会儿才随口问:“你熬花椒水干嘛?”
她扭过头来,看了我一眼,说:“我想给你做臭豆腐……”
那一眼让我的心霎时间如同刀剜——她那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上,是满满的羞惭。
什么时候,她这么老了?
从我记事起,她的两颊就酡红平展,像枚光壳的鸡蛋。农村妇女不懂打扮,平时只用猪胰子洗脸,活脱儿把她洗出一副好面相。可是现在她脸色灰黄枯干,脸上是纵横的沟壑,嘴巴可笑地向里瘪着——安了假牙后特有的情状——一副老婆婆相。
农村苦寒,这几年她都和老父亲一起搬来依附我过冬,刚开始还颇有精神地说我买米费钱,买面费钱,买东买西一概费钱,还想替我当家,我坚决不让。笑话,那是我的家啊我的家。她爱闹,我爱静,她轻浅,我沉重,我们母女,真是天生的眼不对睛。
可是今年我买东西她一概说好,我回到家桌子上已摆好热饭。除此之外,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。她的房门紧闭,没有丝毫的声息外泄。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征战,她拱手让出生活的所有大权。只保留一点根据地小如鸡蛋,在这个鸡蛋壳里竭尽全力做道场。我每天都能享受到“亲娘牌”的丰盛午餐。
可是今天熬花椒水被我禁止,明年,谁知道又会以衰老为由,禁止她的什么技能?我享受娘饭的机会,就像拿在手头的钞票,只能是越花越少,越花越少。
可是我的娘啊你又为什么羞惭?
你觉得你的衰老是可耻的,你的无力让你无能为力,可是你的面前是你亲生亲养的女儿,你情不自禁露出的惭色,是对我的鞭挞和斥责。
我的自责闪现,她马上把惭色收敛,像是冰皮快速没入水面,把注意力转到我脖子上面,试探地揉一下:“疼啊?”
我不在意地闪开:“没事,老毛病。”时至今日,不管你相信不相信,我已经不再习惯和哪怕是亲生父母的任何触碰。我这个冷情冷心冷肝冷肺的女人。
“哦。”她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。
我吃饭,午休,午休完毕起来做事,一气埋头到傍晚。她进来了,抱着这个枕头,说,给你枕。我抱着它,又笑又疼。天知道她怎么戴着老花镜,拈着绣花针,针走线缔,做这项对于七十岁的老人来说十分浩大的工程!
我决定不用它睡觉,要安放茶室,当成清供,明黄的榻上它安详横陈,如同青花瓷盆里水浸白石,九子兰生长娉婷。
可是她说:“要天天枕着睡觉啊,治颈椎病。”
母亲又走了,轻手轻脚回她房间。
暮色四合,一室俱静。
我搂着枕头,像搂着一笔横财。
纵观全文,谈谈标题“女儿枕”的含义。
简要分析文中画横线句子的表达效果。
我娘更像根老去的芦茅,银发纷披,一根黑丝也看不见。
读文中画波浪线的句子,联系上下文谈谈作者为什么说“你情不自禁露出的惭色,是对我的鞭挞和斥责”。
结尾说“我搂着枕头,像搂着一笔横财”,“横财”是什么意思?请联系生活实际谈谈你的理解。